2020年,52岁的母亲春香从陕南农村来到深圳务工。独立生活十几年后,作者张小满与母亲在深圳相聚,重新住在一个屋檐下。“蓝领”母亲用批判的眼光观察“白领”小满的生活,而小满也激烈地回应。
小满更想理解母亲,她试着从了解母亲在超级商场的保洁工作开始去理解她,母亲又为小满带回非常具体而生动的保洁员群体日常素描,母女二人一起拼贴出这一群体的生存境况。
随着母女二人记录保洁员群体故事的过程,小满得以重新回望自己的来处,而母亲也颇感悲伤地意识到,苦读成材的子女,最终也不过是在城市生活中勉力维系一份螺丝钉般的工作,稍有不慎,同样会滑至“主流生活”之外。
两代人之间的真正理解也许永远无法抵达,但记录、书写母亲生活的这一过程,令小满与母亲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信任对方、支持对方。
在本期阅读俱乐部中,有好几位读者的母亲也从事过保洁的工作。大家的阅读感受也让我们从更多角度看见不同的个体和多样的母女关系。
我跟小满有着些许相似的经历:大厂女工、名字里都有个「小」、妈妈做过保洁。
我很佩服小满,不止是文学上的素养,更多的是对自己、父母和故乡的全然接纳。我从小也是农村长大,比起小满所在的贫困县好上许多,至少还是省会城市所属的县城,但我没有对乡村的归属感,甚至在年轻的时候对自己的出身存在非常强的羞耻心。尤其是当我高中毕业进入北京这个大都市,我彻底被击碎了,大家都来自城市,好像只有我出身在农村。
刚大学的我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全盘的否定,我觉得我有原罪,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农村出来的姑娘,我这辈子都注定不会有幸福了。跟宿舍同学一起,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来自农村,每当被问到你爸妈做什么工作,我都不会言明妈妈是家庭主妇没有正式的工作。我在逃避,为何农村出身让我难以启齿?为何父母的工作让我讳莫如深?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有许多秘密的人,为什么?至今我也不能清晰地捋顺,我深层次的自卑感究竟是来自哪里,受到了什么影响。
直到上大学几年后,我的家才搬到城里,但一年回去两次的我也已经成为城里那个家的过客,匆匆回匆匆走,乡村的老家回的更少,上坟也不需要一定我去,我也学不来妈妈那种游刃有余的寒暄,索性不回。对我来说,乡村生活没有那么田园,也不舒适,繁重的农活让我觉得很苦,虽然我都花时间在念书上没有怎么做农活,但爸妈的辛苦让我心里负担很重,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懂得要做课题分离。
我的妈妈是跟春香阿姨一样特别能吃苦有韧劲儿的女人(名字也很对仗),很能聊天,很会省钱,通过微信运动关注我每天的动态。妈妈作为家里的老大很早就辍学养家没有读太多书,在我初高中的时候,她跟爸爸的关系到达冰点,两个人冷战很长时间,她也不是那种肯低头向爸爸要钱的人,于是自己除了家里的农田还要出去打工。当时好像去了一个瓷砖厂(具体已经记不清楚),几班倒的繁重劳动,还要抽空去学校给我和弟弟送饭。我很心疼她却也没有办法,那时候总担心睡眠不足的她在骑电动车的时候会不会出意外,想想就焦虑不堪泪流满面。
难熬的日子好像也就这么一天天熬过来了,现在能回忆起来的片段竟也不多,大概是人总是倾向遗忘痛苦。
后来搬到城里妈妈也没闲着。她做过一段时间保洁,最开始是跟着三姨给人家做家政,后来在我们小区的物业公司那里做保洁,就打扫下小区的公共空间,这还是托了我爸在这家房地产公司工作的关系,一个月一千多块,但时间自由非常轻松,她甚至还能抽空回老家种个菜保洁。起初我和弟弟都激烈反对,甚至很生气,有一种妈妈给我们丢人了的感受,还有我竟然还让妈妈干这种不体面的下等人的活儿的痛苦。但是妈妈是执拗的,她要做的事情我们拦不住,后来我也觉得她有点事情做也不错,就这样我们继续糊弄着过日子,幸好我不在家,这种看不见的痛苦就更少了。
现在的妈妈,已经全职在家帮弟弟照看孩子,全年无休且无报酬。对于现在女性意识觉醒的我,有着复杂的感受。现在她的“工作”是更辛苦的且看不见的,有比保洁更好吗?妈妈从来没有想象过一种轻松的生活。
我想,我要像小满一样更有耐心地、更尊重地,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了解我的妈妈,解放我的妈妈。
我记得我申请这次共读的时候写下的原因是,我的母亲也做过保洁,我也有相关的故事想要分享。但其实我心里知道,关于母亲做保洁的故事只是一个很小的表象,真正让我铭记在心的是背后复杂的情感。我也很清楚,这本书的书名真正吸引我的不在“保洁”,而是“我和母亲”的关系。
我的母亲只做过一份保洁的工作,大概是在我快上初中的时候,她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保洁,我们那边的方言就叫搞卫生。如在所有其他地方一样,这不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保洁阿姨甚至都不希望别人知道。
有一天在舅舅家,有个表哥带着不知是戏谑还是真的只是好奇的口吻,当着大家的面问我妈,“五姨你在帮人搞卫生吗?”,我妈一时间好像被问住了,不知作何回应,就好像期末考试没考好突然在聚会上被问成绩的孩子。我妈尴尬地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没啊”,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长到我只记得那天的聊天在这里就结束了,长到那个沉默的重量至今还压在我心上。这本不该是一个会伤人的问题,而当时的我却满心愤怒想要站在妈妈面前保护她,把敌人都击碎。所以和很多孩子一样,我从小就对父母有一种保护欲,即所谓的懂事的孩子,会幻想有一天自己如何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以报复儿时那些瞧不起我们家的亲戚。但现实不是电视剧,不是一个愤怒又悲伤时刻就能构成一个故事的历史转折点、转折以后就是高潮和圆满结束,现实复杂太多了。
其实收到《我的母亲做保洁》的同时,我也收到了华裔作家李翊云的书《Where Reasons End》,是我期待已久的一本书,关于母亲和孩子,关于自杀和死亡,每读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寸。所有关于自杀的故事都能刺痛我的神经、引起我的关注,因我生命里也有一个自杀的亲人影响着我的一生。读《我的母亲做保洁》的过程中,读到“控制与匮乏”这一节,我才知道作者的母亲春香心里也有同样的伤疤。作者的外婆也是自杀去世的,这成了她母亲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李翊云和她自杀的儿子,春香和她自杀的母亲,我和我自杀的堂哥,我们在文字的世界里相遇。尽管我们谁也无法治愈彼此的伤痕,我们通过书写和阅读来告慰逝去的灵魂,至少我们从未遗忘。
但堂哥自杀和我与我母亲的关系又有什么关联呢?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如果我儿时经受创伤的时候,我能求助于我的母亲,我能安全地向她敞开心扉,我能向她诉说我的痛苦和困惑,那些所谓的创伤是否也不复存在了?我不知道。成年后和母亲回望过去,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把对话导向追责和翻旧账,以至于我难以提及过往,难以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倾听我的母亲,尤其总是听到她对自己遭受的命运的抱怨时,我不再像儿时那样愤怒,不再想站起来保护她,只是想躲得远远的,不想看见她的伤口。不想再面对年少时对于亲人痛苦的无能感,而发现自己即使成年了也一样。我不能拯救我的母亲,就像我已经接受,她不能拯救儿时的我一样。
所以某种程度上,我很羡慕作者张小满,我很羡慕她能说,她确定她母亲对她的深爱。我也很羡慕她能通过书写,在现实层面和她的母亲产生真诚的连接,过去和现在,倾听和理解。
这个书名让我想起多年前,我大学刚毕业,父母离婚,我的母亲带着外婆和弟弟从内蒙老家出来,和我在西安重新开始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母亲做过几份保洁员的工作。那时候,一无所长的我初入社会一片茫然,做了多年主妇的母亲被迫回归社会,在现实面前,我和她同样慌乱,却也常常庆幸我们还可以抱团取暖。
作者小满在书中描述的很多场景我都似曾相识——保洁员的统一着装、工作量分配和检查、捡拾垃圾再变卖、保洁员之间的友谊等等。
我还记得我的母亲第一份保洁工作是市政的环卫工,为此她需要学习如何踩三轮车,第一次骑车上路的那天她很开心,回家一直和我分享她有多厉害,脸上神采飞扬。她还要在盛夏正午清扫马路,顶着中暑的风险,皮肤晒得黑黢黢的。她和同事成为了朋友,假日偶尔还会小聚饮酒,我还记得她有一次微醉着回家,难得的放松。
我的母亲和书中母亲的性格也十分相似——脾气火爆、控制欲强、会“算计”、埋怨子女不结婚不生孩子、不喜欢女儿的伴侣、后悔年轻时没好好读书……很多生长在五六十年代的女性没机会读书,却也知道读书的好,拼命也要让儿女通过读书改写命运,而自己只能靠贩卖体力维生。到了老年,虽不想给儿女添麻烦,又不知如何安顿自己,身体日益衰老,对未来悲观茫然。作者笔下的母亲是这一代母亲的缩影,也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的缩影,她们的人生被大时代的车轮滚滚碾过,最终融入“时代巨塔”的基石之中。
通过书中的描写,我了解到在深圳这样一个超级城市从事保洁工作的艰辛。回想我的母亲在西安做保洁时或是在沈阳做保洁时,工作时间好像还算合理,管理制度也相对宽松,不像书中所说的那样被经理、物业、客户严苛压榨不留情面,或许这是深圳这样的发达城市所展露出资本主义的一面?
最后番外篇里写到的“雨虹”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没有人能想象到“一个整天被垃圾围困的女人,竟然可以说一口流利的韩语,写一手漂亮的韩国字”,她的人生际遇不能说不奇妙。我从作者的描述中看到了这个女性对自己命运的掌控和笃定,比如她从未和老家的人说过她去过韩国,她懂得像韩国人一样保养自己的皮肤、做美甲,她会在休假时独自去旅游,装扮完全不像快六十岁的阿姨。更妙的是,雨虹说她真的自由之后,要一个人去大理定居,谁也不带。我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一位清瘦漂亮的女性形象,整个人都散发着独立的光彩。
或许是成长经历相同,或是同在一个城市,书里的文字把深藏于我脑子里的记忆调动了起来。读书的过程,就像是四个人隔着时空在对线年代在深圳务工的我妈,成长于农村和城市的我,和现在的春香和小满,一起在“空中”互动聊了起来。
我妈生长在广东一个极度贫困的市里,父亲在她小学时期就离开了人世,她最终也没完成初中的学业,就出来打工养家。90年代的珠三角,尤其是深圳,是我妈这一代不愿在家务农的青年的天堂。他们有一双勤劳的双手,而这里,需要便宜的劳动力。我妈,我爸,我伯伯叔叔,大量来自来自周边偏远城镇农村的青年,涌进深圳这个正在快速发展的城市,散落于毛织厂、电子厂、工地……
我读着书里保洁阿姨们在深圳奋斗的故事,春香和姑姑到处奔波讨生活的故事,眼里出现的是我妈和她身边遇到过的那些人。她的朋友都是一起打工的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来自各个地方的农村,没什么文化知识。还好,深圳和东莞有很多很多工厂,他们被动或主动被吸进去,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员,用身体和时间换钱。
我和我弟在回老家稳定下来读书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我妈在各个工厂“漂泊”。有时会和我妈一起住在集体宿舍,大家会帮着照顾我们。有时我妈在工厂旁边租房。我妈人缘特别好,家里总是很热闹,有很多哥哥姐姐来玩,有一些甚至还是经我妈撮合下走在了一起。
现在每每跟我妈聊起她在外打工的那段时间,总是会有很多人名跑出来,我妈也总脸上挂着笑。
那些年轻热情洋溢的生命,充斥着我妈的前半生,成为她记忆里闪着温暖光芒的珍珠。生活不容易,大家都没放弃,用力地活着。
为什么会想起来呢?春香在深圳做保洁的过程也会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一段时间内会一起上下班,一起聊天,成为朋友,但突然有一天可能就消失了,再没有联系。就像我妈年轻时遇到过的成为了朋友的那些人。他们也总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换厂了,回老家了,结婚生子了,短暂交集过的彼此很快就被推着走向自己的命运。
这些打工的人,用身体和时间换钱的人,哪来稳定可言。就像我妈,工资按计件的方式算,做多少算多少,像她这样年轻能干的青年,都会更倾向选择这种工作。他们熬得起,可以做更长时间,拿更多钱。从早点7点半或8点直落到晚点10点,中间除了吃饭,甚至都不用午休,手眼一直不能停。
他们去哪了呢?后来。这是看这本书,我心里一直冒出来的问题。我妈一直在工厂工作到50多岁,直到我弟的孩子需要照顾,她才辞职回到了老家,那些人呢?我妈的那些同龄或年轻的朋友们呢?我妈常常会想起他们。我经由这本书又想起了他们。
我妈退休回家之前,因为身体和年龄的缘故,也换成了计时的工种,稳定地拿着很低的工资。好处是,有了固定的上下班和周末休息的时间,还有最低档的社保。这对于她来说,在身体和时间变得不值钱之后,是一种重要的保障。她的小孩长大了,不再需要来承担这么大的经济负担了,她才允许也才敢让自己慢下来。更年轻时,她也不会选工资低有社保的工作,因为她的当下就需要钱,她的钱一拿到手,就会换成我们的学费、生活费、房租。
我在长大的过程中,除了上学,暑假、寒假也基本是在我妈的宿舍度过的。寒暑假,我妈所在的工厂会允许工人申请子女通行证,被留在了山村、农村的孩子们,可以在这个时间段,来到父母身边。虽然父母也不会有很多时间陪他们,这段时间仍然是快乐时光。他们可以看电视,周末了父母还会带他们出去,逛超市或者去周边的景点玩。
这些记忆,这些我生命的底色,这些我的来处,在我身体里沉寂了好久。那些生命,那些哥哥姐姐,那些叔叔阿姨,他们曾经如此鲜活,他们现在也一定仍然在某个地方用力活着,就像春香一样。我想跟妈再好好聊聊他们,如果有可能,联系上,让静止的时间再流动起来。
我也希望,像小满一样,更多看见我们的“附近”,也让他们被看见。我们总是寻找的生命能量,在附近就很多。
《我的母亲做保洁》是一部夹杂着苦与泪的奋斗史,虽然苦,但其中仍能看出勃勃生机,就像石头缝里的植物一般顽强生长。读罢,我顺手拿起桌边的《新的我》又翻了一翻,这是一本“千禧一代文学”代表作,“丧文化”暗黑喜剧,封面写着:“如果你也曾感到生活是bullshit,一定会在本书中读到自己。”噢这简直是打工人的生活白描。两书碰撞出一些火花。
有工作可干,就值得开心吗?疯狂消费,就能带来快乐吗?积极社交,就会不再孤单吗?多么写实,发疯文学、丧里丧气的表情包,这些都表明,年轻人的生命力还不如跳广场舞的老年人。
这些问题与张小满书中母亲的生活乍一对比,看起来仿佛是吃饱了撑似的无病。书中,张小满也写出了许多很有意义的对比细节,当她在做不出题目时的哭泣被母亲说没必要,坚强一点,当她在大学学喜欢的专业,听老师讲文学、哲学和电影,去图书馆,去社团活动时,母亲正在大量劳动,忍受身体上的疼痛。这些对比,作者自身会有愧疚和不公平的感觉,可是大学时的她却“过一会便抛诸脑后”。这无可厚非,作为一个没出社会的大学生,即使时时愧疚也不能改变什么。在工作独立以后,作者将母亲带来深圳打工,共同生活,并写下这部书,亦是一种对于当年愧疚的回应吧。
我想,有些时候,痛苦是不能在同一个级别上对比的。不同的是,白领们做着看似体面的工作,而作为保洁员的母亲发现电脑桌下扫出的头发一天比一天多;母亲承受着保洁工作的辛劳,女儿承受着职场精神劳动的疲惫;《新的我》中的主人公米莉做着bullshit工作,最后终于失业,倦怠压着她,不开心、苦闷、提不起劲,乱糟的生活环境和无处可诉的人际关系,呈现出的其实已经是半抑郁的状态了;作为保洁员的母亲,活泼、能说、能快速和人交朋友,能做许多好吃的,有许多朋友,对生活总是兴致盎然,这不能不令人羡慕。
这些对比,这些痛苦,其实都是个体化及相应群体的痛苦,而两个群体的痛苦正如两个国家的文化一般,是不能比较大小的。努力攒猪油、吃肉的群体一定无法理解暴食症群体的心理痛苦,大厂员工的精神痛苦发作起来,有时反而去寻找体力上的蓝领劳动。人的痛苦是跟自己比的,也是阶段性的、群体性的。有时候,比惨是无意义的,没有可比性。
作为一个倦怠的没钱也没时间的年轻人,读完这本《我的母亲做保洁》和《新的我》,觉得付出的时间和收获都是有价值的。我想某种程度上理解了我父母那一辈的不理解,他们总说:你们年轻人什么也不会,也没吃过什么苦,整天喊累。做体力活的他们不理解,精神上的痛苦想开一点就好了嘛。我理解他们的辛苦以及他们的不理解,并放弃了挣扎。
在张小满的这本书中,我同样看到了那种现代社会里的焦虑以及母亲对此的理解,在一个加速的社会里,没有岸可上——儿女们在读了不少书获得了所谓的好工作之后,也不过是工作的奴役,如果想暂停一会,随时可能会被抛弃在主流生活之外。这也是这本书里十分打动我的地方。
当代年轻人不稳定的状态有目共睹。在丧气文化和发疯文学之中,我们应该如何找到内心的平静?永远不安、焦虑、朝不保夕,不进则退,人生就是如此么?也许看完《我的母亲做保洁》这本书,或许会更丧,也或许会被其中的母女情和勃勃生机打动,看到世界的另一面,理解他者,然后继续过好自己的生活。
也许可以,去到菜市场,去到非虚构文学,去到自然,去做一切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吧。
然后,继续噼里啪啦敲击键盘,并给自己泡上一杯提神咖啡,在进经典放空空间、精神的避难所——厕所时,更多地留意到自己的行为对于保洁阿姨的影响。
真正把《我的母亲做保洁》读完,所有的想说的话都汇成了这样的想法——“春香们”被困在了结构性压力下。
对我们这样接受过高等教育、在城市里从事非体力工作的人而言。该书能达到影视剧般的效果——近乎两页一个“小高潮”。非是作者有意为之,着实为真实自身的力量。以及我们对于不熟悉领域的认知缺乏,所以会被一次次的冲击,一次次的“小震撼”。
在阅读期间,我依然会在生活中的各种场景下遇到保洁们。每次我都想——我能做些什么?我们怎么能帮助他们?
但经过了大量的精神内耗,完成了本书的阅读之后。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春香们”面对的是“结构性压力”,是个体普通人依靠自己的小范围善意所无解的。
作者在篇章上做了有意识的安排,先写了春香夫妇在农村以及各种工地打工的经历、之后是做商场保洁、再之后是做政府机关楼保洁。在阅读过程中,可以说每一个篇章读完都会有种“心头的石块稍稍减轻一些”的感受,仿佛戏剧中的情绪上升。毕竟“农村工地-商场-机关楼”,这三个阶段,春香的工作压力是逐渐减轻、尊严感和幸福感是逐渐上升的。
但真的合上书本之后呢?我开始陷入了一种思考:春香的压力从何而来?她的境遇真的变好了吗?
农村工地篇,春香做过许多工作。种地务农、矿井给工人做饭、农忙时帮手……这些工作都是整个社会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但这些人在工作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们的劳动保护几乎是不存在的,更遑论本应匹配工作量却根本落实不了的待遇。尤其在矿井工作的部分,春香为之做饭的工人们同重金属、尘灰相处日久,必然伴随着职业病。
但通过春香的眼睛,我们看到了岗位的缺少、人均劳动量的增大、劳动时没有防护用品、缺少配套的社会保险等等。有不少人在中老年以后都患上了职业病,正与此相关。雇主不愿意花更多钱雇佣更多工人——每个工人人均工作量大——饮食不规律、睡眠不足——增加健康风险——糟糕的健康状况影响劳动效率——效率不高、被迫用更长时间工作\被辞退——积劳成疾的职业病消耗了为数不多的工作积蓄\被辞退后找下一份工作时被迫退让更多——工人的钱少了健康差了——高龄继续吃苦打工。
商场篇,遇到的情况同样。只是工作人员的环境增加了“屋顶”,显得劳动条件舒适了一些。不配套五险的工资、16小时制的班次、近乎苛刻的巡检标准、被压缩极少的用餐和休息时间、不被允许的“情绪喘息”缝隙(保洁之间、保洁与顾客之间禁止交流)。每个人都被困在了自己的评分标准里,甚至是巡检督导也是一样。每个人为了完成自己的kpi、为了在制度下自己不出错不被罚能够向上负责,而被迫承担压力。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商场招了日结工分摊压力,日结工每天220元,日均工资甚至高于了16小时班次的全日制保洁员。于是保洁员们集体抗议,商场不再雇佣日结工,最后的结果是全日制保洁们人均的工作压力更大、而薪水未增加。在此处,结构性的压力几乎发挥到了极致。我几乎想不到“如果我是商场中层\如果我是保洁”能作出的更佳抉择。除了变动制度结构体系,近乎无解。
政府机关楼篇,伴随着阅读春香,跟随春香的视角,在这一章里越发能够接近春香的感受。她认为自己的工作压力锐减、尊严和价值感上升、劳动休息时间得到了保障。而当合上书本,再联想现实,扪心自问——当真如此吗?同样未能配套的五险、相较于城市平均消费力低廉的工资、未能落实的食宿补助、职工切实生活困难(家人重病需要护理)时缺乏的支持与假期。春香为了护理陪伴患有重症的亲属而不得不请长假,最后岗位被他人替代,失去工作。这样一份同样存在着诸多“短板”的工作,却依靠着地处政府机关楼的工作环境、相对较多的休息时间、被尊重感……这些“全靠同行衬托”才能凸显出来的优点,都能显得如此抢手。那更多其他人呢?被“挤出去”的“春香们”呢?
写字楼篇,则更多的写到了春香工作中日常被人们所逃避的”脏“,和都市白领们的压力。这部分虽然与个人经历共鸣更多,但反而令我在阅读中不那么感兴趣。因为“写我”多了,”写春香“就会相应少了。对于春香自己,在这一阶段更多的是“见众生”。而作为读者的我,却更想“见春香”。
回到现实中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能够帮助“春香们”。从我个人视角给出他们的尊重,并不能给他们带来明显而实质性的“尊严感”积极刺激。我无法通过改变结构,去减轻他们身上的压力。
“看到”他们之后,一切也未能变得更好。我找不到这个答案,也无法说服自己。
当然,上述并不是这本书的责任。这本书让我看到了被遮蔽在繁荣城市下被忽略的“结构性压力”,让我提醒我思考“结构性”压力呈现的形式……足够让我感谢作者和春香了。
原标题:《读这本书之前,我不愿提起我的母亲也做过保洁|三明治阅读俱乐部》